2014年9月16日星期二

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

陳雪 <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>  《惡女書》 台北:平安  1995 20-52 

當我第一眼看見阿蘇的時候,就確定,她和我是同一類的。
  
   我們都是遺失了翅膀的天使,眼睛仰望著只有飛翔才能到達的高度,赤足走在炙熱堅硬的土地上,卻失去了人類該有的方向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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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黑暗的房間裡,街燈從窗玻璃灑進些許光亮,阿蘇赤裸的身體微微發光,她將手臂搭在我肩上,低頭看著我,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地方有雙發亮的眼睛,燃燒著兩股跳躍不定的火光……
  
  ──草草,我對你有著無可救藥的慾望,你的身體裡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秘密?我想知道你,品嘗你,進入你……
  
   阿蘇低沉喑啞的聲音緩緩傳進我的耳朵,我不自禁地暈起來……她開始一顆顆解開我的釦子,脫掉我的襯衫、胸罩、短裙,然後我的內褲像一面白色旗子,在她的手指尖端輕輕飄楊。
  
  我赤裸著,與她非常接近,這一切,在我初見她的剎那已經注定。
  
  她輕易就將我抱起,我的眼睛正對著她突起的乳頭,真是一對美麗得令人慚愧的乳房,在她面前,我就像尚未發育的小女孩,這樣微不足道的我,有什麼秘密可言?
  
  躺在阿蘇柔軟的大床上,她的雙手在我身上摸索、游移,像唸咒一般喃喃自語。
  
  ──這是草草的乳房。
  
   這是草草的鼻子。
  
  ……
  
  從眼睛鼻子嘴巴頸子一路滑下,她的手指像仙女的魔棒,觸摸過的地方都會引發一陣歡愉的顫慄。
  
  ──草草的乳房。
  
  手指停在乳頭上輕輕劃圈,微微的顫慄之後,一股溫潤的潮水襲來,是阿蘇的嘴唇,溫柔的吸吮著。
  
  最後,她拂開我下體叢生的陰毛,一層層剝開我的陰部,一布步,接近我生命的核心。
  
  ──有眼淚的味道。
  
  阿蘇吸吮我的陰部我的眼淚就掉下來,在眼淚的鹹濕中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,彷彿高燒時的夢魘,在狂熱中昏迷,在昏迷中尖叫,在尖叫中漸漸粉碎。
  
  我似乎感覺到,她正在狂妄地進入我的體內,猛烈的撞擊我的生命,甚至想拆散我的每一根骨頭,是的,正是她,即使她是個女人,沒有會勃起的陰莖,但她可以深深進入我的最內裡,達到任何陰莖都無法觸及的深度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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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總是夢見母親,在我完全逃離她之後。
  
  那是豪華飯店裡的一間大套房,她那頭染成紅褐色的長髮又蓬又捲,描黑了眼線的眼睛野野亮亮的,幾個和她一樣野艷的女人,化著濃裝,只穿胸罩內褲在房裡走來走去、吃東西、抽煙,扯著尖嗓子聊天。
  
  我坐在柔軟的大圓床上,抱著枕頭,死命地啃指甲,眼睛只敢看著自己腳上的白短襪。一年多不見的母親,這究竟是怎麼回事?她原本是一頭濃密的黑色長髮,和一雙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啊!鼻子還是那麼高挺,右邊眼旁米粒大的黑痣我還認得,但是,這個女人看來是如此陌生,她身上濃重的香水位和紅褐色的頭髮弄得我好想哭!
  
  ──草草乖,媽媽有事要忙,你自己到樓下餐廳吃牛排、看電影,玩一玩再上來找媽媽好不好?
  
  她揉揉我頭髮幫我把辮子重新紮好,塞了五百塊給我。
  
  我茫然地走出來,在電梯口撞到一個男人。
  
  ──妹妹好可愛啊!走路要小心。
  
  那是個很高大、穿著西裝的男人。我看見他打開母親的房門,碰一聲關上門,門內響起她的笑聲。
  
  我沒有去吃牛排看電影,坐在回家的火車上只是不停地掉眼淚,我緊緊握著手裏的鈔票,耳朵裡充滿了她的笑聲,我看著窗外往後飛逝的景物 就知道,我的童年已經結束了。
  
  那年,我十二歲。
  
  完全逃離她之後,我總是夢見她。一次又一次,在夢中,火車總是到不了站,我的眼淚從車窗向外飛濺,像一聲嘆息,天上的雲火紅滾燙,是她的紅頭髮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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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──你的雙腿之間有一個神秘的谷地,極度敏感,容易顫慄,善於汩汩湧出泉水,那兒,有我極欲探索的秘密。
  
  親愛的草草,我想讓你快樂,我知道女人是如何從這裡得到快樂的?
  
  阿蘇把手伸進我的內褲裏搓揉著,手持著煙,瞇著眼睛潮著正在寫稿的我微笑。
  
  我的筆幾乎握不穩了。
  
  從前,我一直認為母親是個邪惡又淫穢的女人,我恨她,恨她讓我在失去父親之後,竟又失去了對母親的敬愛,恨她在我最徬徨無依時翻臉變成一個陌生人。
  
  恨她即使在我如此恨她時依然溫柔待我,一如往昔。
  
  遇見阿蘇之後我才知道什麼叫做淫穢與邪惡,那竟是我想望以久的東西,我母親從來都不事。
  
  阿蘇就是我內心欲望的化身,是我的夢想,她所代表的世界是我生命中快樂和痛苦的根源,那是孕育我的子宮,脫離臍帶之後我曾唾棄它、詛咒它,然後死亡之後它卻是安葬我的墳墓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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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──我寫作,因為我想要愛。
  
  我一直感覺到自己體內隱藏著一個封閉了的自我,是什麼力量使它封閉的?我不知道﹔它究竟是何種面目?我不知道﹔我所隱約察覺的是在重重封鎖下,它不安的騷動,以及在我扭曲變形的夢境裡,在我脆弱時的讛語中,在深夜裡不可抑制的痛苦下,呈現的那個孤寂而渴愛的自己。
  
  我想要愛,但我知道在找回自己之前我只是個愛無能的人。
  
  於是我寫作,企圖透過寫作來挖掘潛藏的自我。我寫作,像手淫般寫作,像發狂般寫作,在寫完之後猶如射精般將它們一一撕毀,在毀滅中得到性交時不可能的高潮。
  
  第一篇沒有被我撕毀的小說是<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>,阿蘇比我快一步搶下它,那時只寫了一半,我覺得無以為繼,她卻連夜將它讀完,讀完後狂烈的與我做愛。
  
  ──草草,寫完它,並且給它一個活命的機會。
  
  阿蘇將筆放進我的手裡,把赤裸著的我抱起,輕輕放在桌前的椅子上。
  
  ──不要害怕自己的天才,因為這是你的命運。
  
  我看見戴著魔鬼面具的天才,危危顫顫地自污穢的泥濘中爬起,努力伸長枯槁的手臂,歪斜地朝向一格格文字的長梯,向前,又向前……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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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曾經,我翻覆在無數個男人的懷抱中。
  
  十七歲那年,我從一個大我十歲的男人身上懂得了性交,我毫不猶豫就讓他插入雙腿之間,雖然產生了難以形容的痛楚,但是,當我看見床單上的一片殷紅,剎那間心中萌生了強烈的快感,一種報復的痛快,對於母親所給予我種種矛盾的痛苦,我終於可以不再哭泣。
  
  不是處女之後,我被釋放了,我翻覆在無數個男人的懷抱中以為可以就此找到報復她的方法……
  
  我身穿所有年輕女孩渴望的綠色高中制服,蓄著齊耳短髮,繼承自母親的的美貌,雖不似她那樣高挑,我單薄瘦小的身材卻顯得更加動人。
  
  旁人眼中的我是如此清新美好,喜愛我的男人總說我像個晶瑩剔透的天使,輕易的就覺攫獲了他們的心。
  
  天使?天知道我是如何痛恨自己這個虛假不實的外貌,和所有酷似她的特徵。
  
  我的同學們是那樣年輕單純,而我在十二歲那年就已經老了。
  
  ──天啊!你怎麼能夠這樣無動於衷?
  
  那個教會我性交的男人在射精後這樣說。
  
  他再一次粗魯的插入我,狠狠咬囓我小小的乳頭,發狂似的撞擊我,搖晃我。他大聲叫罵我或者哀求我,最後伏在我胸口哭泣起來,猶如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。
  
  ──魔鬼啊!我竟會這樣愛你!
  
  他親吻著我紅腫不堪的陰部,發誓他再也不會折磨我傷害我。
  
  我知道其實是我在傷害他折磨他,他後來成了一個無能者,他說我的陰道裡有一把剪刀,剪斷了他的陰莖,埋葬了他的愛情。
  
  剪刀?是的,我的陰道裡有一把剪刀,心裡也有!它剪斷了我與世上其他人的聯繫,任何人接近我,都會鮮血淋漓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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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記不得第一次到那家酒吧是什麼時候的事了?總之,是在某個無聊的夜晚,不分青紅皂白闖進一家酒吧,意外地發現他調的『血腥瑪麗』非常好喝,店裡老是播放年代久遠的爵士樂,客人總是零零星星的,而且誰也不理誰,自顧自的喝酒抽煙,沒有人會走過來問你:『小姐要不要跳支舞……』當然也是因為這兒根本沒有舞池。
  
  就這樣,白天我抱著書本出入在文學院,像個尋常的大學三年級女生,晚上則浸炮在酒吧哩,喝著他調的血腥瑪麗、抽煙、不停地寫著注定會被我撕毀的小說。他的名字叫FK,吧台的調酒師,長了一張看不出年紀的白淨長臉,手的形狀非常漂亮,愛撫人的時候像彈鋼琴一樣細膩靈活……
  
  後來我偶爾會跟他回到那個像貓窩一樣乾淨的小公寓,喝著不用付錢的酒,聽他彈著會讓人骨頭都酥軟掉的鋼琴,然後躺在會吱吱亂教的彈簧床上懶洋洋的和他做愛。他那雙好看的手在我的身上彈不出音樂,但他仍然調好喝的血腥瑪麗給我喝,仍然像鐘點保母一樣,照顧我每個失眠發狂的夜晚。
  
  ──草草,你不是沒有熱情,你只是沒有愛我而已。
  
  FK是少數沒有因此憤怒或失望的男人。
  
  看見阿蘇那晚,我喝了六杯血腥瑪麗。
  
  她一推開進來,整個酒吧的空氣便四下竄動起來,連FK搖調酒器的節奏都亂了……我抬頭看她,只看見她背對著我,正在吧台和FK說話,突然回頭,目光朝我迎面撞來,紅褐色的長髮抖動成一大片紅色浪花……
  
  我身上就泛起一粒粒紅褐色的疙瘩。
  
  我一杯又一杯的喝著血腥瑪麗,在血紅色酒液中看見她向我招手﹔我感覺她那雙描黑了眼線亮亮野野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瞅著我,我感覺她那低胸緊身黑色禮服裡包裹的身體幾乎要爆裂出來,我感覺她那低沉喑啞的聲音正在我耳畔呢喃著淫穢色情的話語……恍惚中,我發現自己的內褲都濕了。點燃我熾烈情慾的,竟是一個女人。
  
  我一頭撞進酒杯裡,企圖親吻她的嘴唇。
  
  在暈眩昏迷中,我聞道血腥瑪麗自胃部反嘔到嘴裡的氣味,看見她一步一步朝我走進……一股腥羶的體味襲來,有個高大豐滿多肉的身體包裹著我、淹沒了我……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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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睜開眼睛首先聞到的就是一股腥羶的體味,這是我所聞過最色情的味道。
  
  頭痛欲裂。我努力爭開酸澀不堪的眼睛,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得離譜的圓床上,陽光自落地窗灑進屋裏,明亮溫暖。我勉強坐起身,四下巡視,這是間十多坪的大房間,紅黑白三色交錯的家具擺飾,簡單而醒目,只有我一個人置身其中,像一個色彩奇詭瑰麗的夢。
  
  我清楚的知道這是她的住處,一定是!我身上的衣服還是昨晚的穿著,但,除了頭痛,我不記得自己如何來到這裏?
  
  突然,漆成紅色的房門打開了,我終於看見她向我走來,臉上脂粉未施,穿著T恤牛仔褲,比我想像中更加美麗。
  
  ──我叫阿蘇。
  
  ──我叫草草。
  
  來了!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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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當我第一次聞到精液的味道我就知道,這一生,我將永遠無法從男人身上得到快感。
  
  剛搬去和母親同住時,經常,我看見陌生男人走進她房裡,又走出來。一次,男人走後,我推開她的房間,看見床上凌亂的被褥,聽見浴室傳來嘩嘩的水聲,是她在洗澡,我走近床邊那個塞滿衛生紙的垃圾桶,一陣腥羶的迄未傳來……,那是精液混合了體液的味道,我知道!
  
  我跑回房間,狂吐不止。
  
  爲什麼我仍要推開她的房門?我不懂自己想證明什麼早已知道的事?我彷彿只是刻意的、拚命的要記住,記住母親與男人之間的曖昧,以便在生命中與它長期對抗。
  
  那時我十三歲,月經剛來,卻已懂得太多年輕女孩不該懂的,除了國中健教課上的性知識以外,屬於罪惡和仇恨的事。
  
  對於過去的一切,我總是無法編年記述,我的回憶零碎而片段,事實在幻想與夢境中扭曲變形,在羞恥和恨意中模糊空白,即使我努力追溯,仍拼湊不出完整的情節……
  
  所有混亂的源頭是在十歲那年,我記得。十歲,就像一道斬釘截鐵的界線,線的右端,我是個平凡家庭中平凡的孩子,線的左端,我讓自己成了恐懼和仇恨的奴隸。
  
  那年,年輕的父親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出了車禍,司機逃之夭夭而父親倒在血泊中昏迷不知多久。母親東奔西走不惜一切發誓要醫好他,半個月過去,他仍在母親及爺爺痛哭聲中撒手而逝。
  
  一個月後,母親便失蹤了。
  
  我住在鄉下的爺爺家,變成一個無法說話的孩子,面對老邁的爺爺,面對他臉上縱橫的涕淚,我無法言語,也不會哭泣。
  
  我好害怕,害怕一開口這個惡夢就會成真,我情願忍受各種痛苦只求睜開眼睛便發現一切不過是場可怕的夢,天一亮,所有悲痛都會隨著黑夜消逝。
  
  我沒有說話,日復一日天明,而一切還是真的,早上醒來陽光依舊耀眼,但我面前只有逐漸衰老的爺爺,黑白遺照上的父親,和在村人口中謠傳紛紜、下落不明的母親。
  
  ──阿蘇,爲什麼我無法單純的只是愛她或恨她?爲什麼我不給她活下去的機會?
  
  我吸吮著阿蘇的乳房,想念著自己曾經擁有的嬰兒時期,想念著我那從不曾年老的母親身上同樣美麗的乳房,想著我一落地就夭折的愛情……不自覺痛哭起來……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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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開始我就知道,阿蘇是靠著男人對她的慾望營生的。她周遊在男人貪婪的目光中滋養她的美麗與驕傲,誰也無法掌握她。
  
  那晚她從酒吧把醉的一塌糊塗的我撿回去,她說我又哭又笑還吐了她一身。醒來後我在床上呆坐許久,而後她推開門走近來,
  
  ──我叫阿蘇,你以後就住在這兒吧!
  
   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沒有家的幽靈。
  
  是的阿蘇我沒有家,母親為我買下的公寓是個空洞的巢穴;房租昂貴,學校旁邊三坪大的地下室住的只是我的書本和軀殼;像FK這樣的男人,他們各式各樣的房子不過是我的港口,我帶著天使般的容顏在世上飄來盪去恍如一隻孤魂,我尋求的其實是一個墳墓,用以安放我墮落空虛的靈魂。
  
  而阿蘇那個經常穿梭著不同男人的大房子卻讓我想到了家,那兒到處充滿阿蘇腥羶的體味讓我覺得好安全。
  
  我就這樣走進了她奇詭瑰麗的世界。白天搭她的積架去上課;晚上陪她參加一個個富商豪绅的酒會;夜裡醒來發現報上知名的建築師赤裸地仰臥在我與阿蘇之間,萎縮的陰莖猶如猥瑣的糟老頭……和她比起來,我母親算得上什麼淫穢與邪惡呢?
  
  阿蘇所擁有的武器,除了美貌、聰明冷酷的手腕之外,最重要的是她的敗德與無情,對男人絕對的無信無情,使她在所有的逐獵之中永遠是個贏家。
  
  而我可憐的母親所擁有的,只是一張凌亂的床鋪,和一顆哀傷絕望的心。
  
  那些口袋塞滿鈔票的男人渴望獵取阿蘇的肉體,阿蘇渴望喚醒我已死寂的愛情,我所渴望的呢?
  
  是死亡,在母親死後心甘情願做她的陪葬。
  
   
  
  我坐在酒吧的吧台上寫稿,FK今天調的血腥瑪麗酸得像胃液依樣,簡直難以下嚥。和阿蘇在一起之後,我第一次回到這裡。
  
  ──FK,你很反常喔!血腥瑪麗調得像馬尿依樣。
  
  抬起頭一看,才發現FK變得如此虛弱蒼老。
  
  ──認識阿蘇兩年多,沒見過她用那種眼神看人。
  
  草草,她愛上你了。
  
  FK在我身邊坐下,一口喝掉半杯伏特加。
  
  ──起初我只是想要她的身體,那也不容易,花了很多心思很多錢,等她那天高興了才可以上床,當然比我更慘的人也有,大把鈔票丟進去,咚一聲就沒有了,連手指頭都別想摸一下。
  
  做過愛之後我躺在她身邊好想擁抱她,她推開我的手站起來,低下頭看我,微微笑著,然後唸起波特萊爾的詩……
  
  草草,那時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,我想要的不止是射精在她體內而已,我居然,居然愛上她了。
  
  她說:別浪費錢了,沒有用的。
  
  是的,沒有用的!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冷血動物,現在我才知道,原來她愛的是女人!
  
  我永遠也沒有希望了……
  
  看見FK臉上流露出我不曾見過的哀傷,阿蘇愛上我了?我知道,但是,又怎樣呢?
  
  又怎樣呢?想起我們三個人之間微妙的關聯,一切顯得如此荒謬,FK那雙好看的手在阿蘇身上彈得出音樂嗎?
  
  阿蘇,你愛的是女人,那麼,你愛你的母親媽?你會因對她不明確的愛與恨而痛苦不已嗎?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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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上國中之後母親要求接我同住,我因此上了一所明星國中。
  
  無論搬到那兒,飯店、賓館、廉價公寓,或者豪華別墅,我總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和用不完的零用錢。我沒有朋友,只有滿屋子的書籍唱片,和沉默寡言的自己。
  
  我們很少交談,她和幾個多年要好的姊妹,經常夜裡喝得醉醺醺回來,一群漂亮時髦的女人手裡拎著高跟鞋在馬路上又哭又笑。
  
  夜裡驚醒過來,發現她坐在床尾流淚,我趕緊繼續裝睡,卻再也無法入睡……早上在學校裡瞌睡一整天,回來看見她還是冷眼相向。
  
  我對她的心在十二歲那年就死了,無論如何努力,也只是使我們更加痛苦而已。我一方面要對抗聯考的壓力,一方面還要抗拒她的關愛,正值青春期的我,被剛萌生的情慾折磨得不成人形……
  
  終於,我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,可以理所當然的搬離她的生活圈。她看著我的入學通知,露出了難得燦爛微笑,隔天,她買了一整套志文出版的翻譯小說給我,一本本深藍色封面像海水一樣翻滾在我眼前……
  
  ──別老是躺在床上看書,眼睛會弄壞。
  
  她把書本一一擺上書架,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我,我也拿起書,卻遲遲無法放進其實不高的架子裡……
  
  許久以來,我第一次落淚,在她的背後,無聲的,淚水一滴滴落在書頁上……是卡謬的,異鄉人。
  
  我搬到學校附近專門租給學生的公寓,開始我與男人之間的種種遊戲,像一株染了病的花,開到最盛最璀璨時,花心已經腐爛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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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──草草我愛你,雖然我知道你需要的其實不是我的愛,然而我愛你,如果不能愛你我的生命就無法完整。
  
  我頹然倒臥在散落一地的稿紙中,因自己虛弱的敘述能力而哀嚎著,阿蘇伸手托起我的下巴,散亂劉海下的眼神好空洞,像個巨大的黑洞要將我吞蝕讓我好驚惶,她愛人時的表情就是這樣嗎?
  
  我將她擁入懷中,不停地吻她,愛撫她。
  
  阿蘇我不懂,我不懂自己有什麼值得人愛的地方,我不懂你愛我的方式,我更不懂爲什麼愛我的女人總是把自己浪擲在男人的慾望中,面對我時卻一點一點逐漸空洞蒼老?如果我們誰也不愛誰只是使勁的做愛,日子會不會快樂一點?
  
  我不懂愛情,我只知道我那在男人懷抱裡冰冷麻木的身體,在阿蘇的愛撫中就復活了,火熱地燃燒起來,變得那樣敏感、狂野,彷彿全身的毛孔都張開大口呼吸,任何細微的觸動都可以令我顫慄狂呼。
  
  ──阿蘇,我要你,雖然我還不能愛人,但是我要你,你是我生命中等待已久的那個女人,透過你,我才重逢了自己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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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真的記不清了,關於母親的種種。
  
  高中的時候,我奔波在學校與男人之間,功課始終保持在頂尖的狀態,男朋友一個換過一個,普通高中生困擾的東西我都能輕易克服,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卻一件也得不到。靠著母親送我的小說支撐我度過崩潰的邊緣,在輾轉不能成眠的夜晚,我甚至邊讀卡夫卡一邊手淫。
  
  每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和母親吃晚餐,在燈光柔和放著輕音樂的餐廳,面對面,各自抽著煙,沉默著,或說一些不相干的無聊話……
  
  不知是牛排的黑胡椒太多,或是煙霧的刺激?我看見她的眼睛濡濕著,眼眶下面微微發青,濃妝之下的皮膚爬滿皺紋,笑起來,像摔倒在滿是泥濘的地面上,一身狼狽尷尬……
  
  夜裡電話偶爾響起,電話那頭的她哽咽著,酒精的氣味自話筒傳出,熏得我頭好痛。
  
  我知道,我們的生命都已走到盡頭,雖然只要伸出手,就可以挽救彼此於絕望的邊緣,然而,我們終究沒有伸手相援,或者,我們都已經使盡全力身長手臂,最後,還是錯失了彼此的方向?
  
  我一直都無法回頭。
  
  直到,遇見了阿蘇。
  
  她是如此酷似我的母親,以致我每每與她做愛之後,夢中就會出現我已經拋卻或遺忘的往事,一樁一件,清晰地在我的記憶中重組,我沉醉在阿蘇淫蕩的笑聲中無意間發現自己對母親的誤解。
  
  一步一步,逐漸逼近母親赤裸的心靈,才知道自己一向是如此殘酷不公地對待她。
  
  是我,是我的自私和懦弱將我們雙雙逼進了痛苦的深淵……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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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想起來了。母親,我漸漸想起你卸妝後的面容,哭泣後腫脹的眼皮瞇成細縫,和我童年依戀的你,完全一樣!
  
  考上大學的那個暑假,我在一家西餐廳打工,開始留長髮,學會開車。
  
  九月中旬,有天晚上下班,發現母親坐在餐廳前的一輛迷你奧斯汀裡,高佻的身材和矮小的車身顯得那樣格格不入。我坐上車,看她脂粉未施,一身素白,專注地開著車,不知在黑暗中要奔向何處?
  
  我們來到父親的墓地。第一次,父親下葬後我第一次與她來到這裡。
  
  夜晚的墓地是如此安祥寧靜,高大的芒草中穿梭著點點螢火,銀白的月光下,白衫白裙的她悠悠地穿過芒草,彷彿一個美麗的女鬼,離地漂浮。
  
  ──這是草草,我們的孩子,很美吧!像你一樣聰明。
  
  她沒有辜負你,考上了大學,我們終於等她長大了。
  
  而我是這樣想念你……
  
  夜風習習,她的聲音清清亮亮,輕快的,像小學生放學回家一路上哼唱的歌聲。
  
  我看見墓碑上刻著父親的名字,土堆上長滿的雜草猶如他雜亂的頭髮,我已經遺忘的父親忽然來到我眼前,騎著老舊的腳踏車,戴著黑框眼鏡,離家門老遠就大聲喊著:
  
  ──草草,爸爸回來了!
  
  他還是那樣年輕。
  
  我轉頭看著母親,發現她剪短了頭髮,笑意盈盈的臉蛋變得好孩子氣,蹲在地上,雙手輕輕撫摸著石碑猶如愛撫著她心愛男人的胸膛,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……
  
  那一刻我突然好想緊緊抱著她,大聲告訴她我愛她,其實我一直都愛她,無論她做過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對她的愛。
  
  然而我並沒有,雖然我的心沸騰著,但我全身卻像石塊一般僵硬,動彈不得……一切,都太遲了……
  
  我不知道如果當時我能勇敢地擁抱她,讓她知道我心裡真正的感受,會不會改變她的決定?我想不會,事情不會在那時候改變,那時的我不過是一時激動,其實我還沒有真正原諒她,也沒有原諒自己。
  
  她於三天後自殺。赤裸的身體飄浮在放滿水的浴缸,自她的又手腕上汩汩湧出一道血紅的溪流。
  
  我失去了她,得到一筆數目不小的存款,一層三十多坪的公寓,以及那輛迷你奧斯汀。
  
  上大學後我成為一個沒有過去的人,成天在酒精中載浮載沉,並且開始瘋狂地寫作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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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阿蘇一直是個謎。我們的相處就像一場夢,不是隨著她穿梭在各種光怪陸離的場合,變是在她的房子裡不停地喝酒、抽煙、隨便翻滾做愛、談笑,或是呢喃著片段的詞語,阿蘇不在的時候我不是拚命寫作,就是沉湎在拼湊回憶的白日夢裡。沒有任何正常具體的細節足以組織我們生活的面貌,我們從不干涉或詢問對方的隱私,以致我們對彼此的全名、背景和過去都一無所知。
  
  ──最愚蠢的事莫過於要別人完全而徹底的明白。
  
  阿蘇的座右銘。
  
  她一直是個謎,至於謎底是什麼並不重要,我從不曾費力去探索別人的秘密,我在乎的是其中代表的涵義。
  
  我隱約覺察到有某個東西在某處等待著我,等我向它走近,然後,我就會明白。許多年來一直苦苦找尋,卻始終徒勞無功,直到阿蘇出現,她的出現是指引我的指標。我究竟在尋找什麼?會明白什麼呢?我不知道。
  
  ──我們需要的是一雙翅膀,只要找到它就可以重新自由地飛翔。
  
  開始的時候,阿蘇曾經這樣說。於是我著手寫了一篇名叫<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>的小說,如今,小說已接近尾聲,阿蘇,我們的翅膀呢?
  
  ──草草,只要你不停的寫作,你就會在稿紙中看見我,看見自己。
  
 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向你揭示這件事,寫作,永不停止的寫下去,除此之外別無選擇,這是你的命運。當我初見你的剎那,就看見你臉上有著寫作者那種狂熱的表情。
  
  是那種狂熱將我帶進你的生命中。
  
  ──寫作,阿蘇我知道我必須寫作,但,關於我們已經遺失的翅膀呢?
  
  那天頁哩,我們最後一次的交談。
  
  ──在某個地方。
  
  她緊握住我的手,手心微微冒汗,微微顫抖。
  
  我做了關於阿蘇的夢。
  
  夢中,我們在空中飄浮,周圍被一層像冰塊般的透明物件包裹著,四處游移,我們身上著了火,就著熊熊烈火盡情翻滾,恣意做愛。生命對我們而言是如此輕盈,在旁人眼中我們不過是一陣煙塵,誰也不會在意。
  
  突然,阿蘇鬆開我的手,飛了出去,我眼睜睜看著她翩翩飛起,愈飛愈高遠,我卻無法掙脫束縛,反而感覺到週糟的壓力更加沉重……
  
  ──阿蘇,救我!
  
  我大叫著醒來,只記得阿蘇從空中拋出一句話。
  
  ──草草,一切都得靠你自己了。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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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醒來後發現自己置身於從前住的地下室裡。
  
  書桌上散亂著寫滿字的稿紙,標題是『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』,最後一張寫著大大的兩個字:THE END。
  
  小說已經寫完了!阿蘇,你看,小說已經寫完了,我大叫著,阿蘇呢?爲什麼我回到原來的地方,阿蘇卻不見人影?小說裡明明白白寫著的,阿蘇究竟去了哪裡?
  
  我收拾好稿子,決定去找她。
  
  走出門外,外頭陽光亮得好刺眼,我呆立在十字路口,車子一輛輛自我面前飛逝,紅燈亮完綠燈亮,綠燈亮完黃燈亮,我注視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群,眼淚突然滑落。
  
  想不起來,我竟然完全想不起阿蘇住在什麼地方?一點線索都沒有,什麼路,幾號、幾樓,完全不知道!我努力搜尋小說裡每一個細節,沒有,都沒有!連她究竟叫什麼都不知道!
  
  這是怎麼回事?
  
  我想起FK,他一定知道阿蘇在那裡!
  
  ──阿蘇?誰是阿蘇啊!漂亮的女人我一定部會忘記,可是沒有一個叫阿蘇的啊!FK的頭像波浪鼓似的搖晃著。
  
  ──沒有沒有,沒有什麼阿蘇,草草你是不是喝醉了?
  
  我失去她了!我緊抱著稿子,茫然地在街道上晃蕩,我身上還殘餘著阿蘇腥羶的體味,那樣情色的味道,我怎麼會弄錯了呢?
  
  入夜後我回到自己的住處,癱瘓在床上,思索著關於阿蘇的一切。
  
  ──我叫阿蘇。
  
  我仍清楚地記得阿蘇說話的聲音。低低啞啞的聲音,笑起來狂妄而響亮,我們走在路上時,所有的男人都在看她,而她的眼睛止注視著我,從頭到腳反覆打量我,彷彿用目光將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剝光,看得我臉紅心跳,手足無措。
  
  ──草草,你怎麼能夠這麼美?我看見你內褲就溼透了。
  
  她低頭附在我耳邊低聲地說,還輕輕咬了我的耳垂。
  
  我仍記得阿蘇喜歡伏在我的小腹上,手指撫弄我的陰部,邊愛撫我邊唱歌。
  
  ──小羊兒乖乖,把門兒開開。
  
  快點兒開開,我要進來。
  
  我搶忍著呻吟,顫抖著把歌接下去。
  
  ──不開不開不能開,
  
  你是大野狼,不讓你進來。
  
  我們就大笑著在床上翻滾,滾到地板上,發狂似地做愛直到精疲力竭為止。
  
  我記得,阿蘇第一次看我的小說,看完之後捧起我的臉,端詳了許久許久,深長地嘆了口氣。
  
  ──唉!
  
  草草,你真是令人瘋狂。
  
  我不是什麼都記得嗎?阿蘇,我的小說是為你而寫的,但你到那而去了?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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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?白天我總在街道上漫遊,在每一個人身上尋找阿蘇的影子,夜裡則在床上反覆地溫習阿蘇的氣息。
  
  然而,漸漸地,我的記憶開始模糊,我幾乎無法確定她是真正存在過,或者只是一場夢?
  
  ──在某個地方。
  
  我想起阿蘇說的,在某個地方,答案一定在那兒。
  
  在什麼地方呢?
  
  我必須找到它。我跳上公車、我坐上火車,甚至,我可能搭上飛機。我可能撘上飛機。我不知道自己用了什麼方法,但我知道有個聲音在呼喚我,我正逐漸逼近它。
  
  赫然我發現自己來到一座墳場。
  
  墳墓?原來我尋找的是一個墳墓。
  
  我父親的墳墓旁立著另一座墳,我走近它,矗立在地面上的大理石墓碑刻著幾個字:
  
  『蘇青玉……』
  
  蘇青玉,那是我母親的名字。
  
  母親,我回來了,逃離你多年之後我終於回來了。
  
  我倒臥在母親的墳前宛如蜷縮在她的子宮,我喃喃地敘述著不曾對她表露的情意,彷彿牙牙學語般艱澀吃力。在長期漂浮遊蕩之後,我第一次感到土地的堅實可靠,我終於可以清楚的分辨我對母親的感情。
  
  ──我愛你,千真萬確。
  
  依稀聽見阿蘇的笑聲自天際響起……抬起頭,我看見天上的雲朵漸漸攏聚成一個熟悉的形狀,左右搖擺,搖擺著……
  
  是一雙翅膀。



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> (最早發於 1994 1月 島嶼邊緣第十期)


雪 (1970 -  ) 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 現專事寫作
著作:  《惡女書》 (1995)、 夢遊 1994》 (1996, 2005 改版為 蝴蝶 )、 愛上爵士樂女孩 (1997)、 惡魔的女兒 (1999)、 愛情酒店 (2002)、 鬼手 (2003)、 只愛陌生人 (2003 遊記)、 橋上的孩子 (2004) 、 陳春天 (200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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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凌 <蕾絲與鞭子的交歡:從當代臺灣小說註釋女同性戀的慾望流動>  蕾絲與鞭子的交歡: 當代臺灣情色文學論》 時報 1997 林水福編